第三十九章

“子玉！”陆君平转眼就到容珺身旁,“回去，我们现在就回去！”

容珺长年骋驰沙场，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伤,陆君平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吐血，却丝毫不敢小觑。

“娆儿，”容珺却挥开他,看着被岑煊护在身后云娆，声音打着颤，轻得近乎破碎，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
他眼睫微微|颤着,声音哑得不象话：“我真不知道。”

容珺说话没头没尾，所有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只有云娆听明白了。

他是在为了前世道歉。

前世他为了权势，不顾一切往上爬，最后选中了岑家,与岑时卿议亲。

虽然那只是权宜之计,但这个权宜之计,却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
他自以为聪明，自以为每件事都能运筹帷幄，无往不利,却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。

他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？

他怎么能跟取代她一切岑时卿议亲？

就算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娶过岑时卿,他也无法原谅自己。

容珺一想到她还有着前世记忆,心里就难受得厉害，疼得整颗心都碎成一块一块。

懊悔,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。

云娆没想到他在得知自己是岑家真正女儿之后,会激动得吐血。

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。

得知自己身世时,她从来没怪过容珺，更别提恨他，一开始就不存在原谅或不原谅。

见他这般，心里仍是有些难受。

不可否认，容珺重生之后，就想尽办法弥补她，想尽办法对她好。

所以他给了她前世想要名份，给了她前世想要陪伴，给了她毫无底宠爱。

但有时候，不是你对别人好，对方就一定要接受。

容珺给这些，他以为他是站在她立场上，但其实不是，他是真对她好，但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，为了自己歉疚。

所以他对她好同时，依旧将她当成他所有物，牢牢掌握于心，限制她一切自由。

甚至不顾她意愿及感受，将她锁在屋子里，肆意处罚折磨她。

一遍又一遍地，从后抱着她，犹如狂风暴雨，每一次都要将她逼疯一般，沙哑而又低沉逼着她说，绝对不会离开自己。

直到她双瞳涣散，莹白如雪肌肤泛满粉红，像是被他死死捏在掌心中娇雀，再不能挣扎，再逃不开。

只能无助地攥紧手指，脚掌蹦得像是一张弓，脚趾紧紧蜷着，唇角溢出一声又一声细碎哽咽，带着哭腔重复他话。

“阿娆绝对不会离开公子。”

“阿娆只有公子。”

“阿娆只喜欢公子。”

“阿娆是您一个人。”

听她一遍又一遍保证，如此过了许久，才终于甘愿相信她，放过她。

他确对她好，但他更想要是她身心绝对臣服。

她喜欢容珺，但她不想要容珺这样对待她。

她不想要他不讲道理疯狂与瘆人独占欲。

她想要，她爱，是那个光风霁月，疼她宠她，却不会强迫她做不喜欢事少年。

是六年前未投身沙场，不论人前人后，永远对她温柔且极富耐心，就算带她出门玩耍，也不会逼着她戴帷帽那个公子。

云娆深吸了口气，起身，从岑煊身后走了出来，来到容珺面前。

少女身上散发着淡淡而又熟悉清香，容珺下意识想象以前那样，摸摸她，抱抱她。

云娆却倏地后退一步，定定看着他，神情严肃：“公子若不能自重，阿娆就要走了。”

容珺呼吸一窒，手僵在半空，不敢动。

好半天，才缓缓落回身侧，声音僵硬地说：“别走。”

男人微微上挑眼尾晕满猩红，看着她眼里透着脆弱，还有着微不可察无助与卑微。

岑煊眸光微动，似是有些讶异。

陆君平认识容珺这么多年，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跟人说话过，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，毫不掩饰他脆弱。

他知道容珺栽得很彻底，已经无药可救。

哦，不对，还是有药。

陆君平不着痕迹看了眼云娆。

她就是容珺药。

可以叫他生，也可以叫他死，可以让他清醒，也可以让他崩溃，就此跌入万劫不复深渊。

“阿娆从很小时候，就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佛，倘若真有神佛，那为何当我饿得没力气，僵得浑身发抖时，祂们从未听到我那些再卑微不过祈求。”

云娆看着他，眼睛弯着笑了起来，笑容很温柔，声音也软软，就好像以前她每一次看着他那样。

“直到六岁那年，遇到公子那一刻，阿娆才愿意开始相信，这世间真有神佛，明白何谓幸福。”

温释月听见她话，眼眶突然红了起来，有些狼狈偏过头。

岑煊垂目，双手攥得青筋暴起。

容珺看着她，双拳紧握，极力克制自己想不管不顾冲上去，将她狠狠揉进怀中冲动。

“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，你就是阿娆心中神佛，是阿娆唯一信仰。”云娆说。

“公子刚才要阿娆原谅你，可不管你前……”前世两字险些脱而出，她猛地顿了下，“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决定，我从来没有恨过你，我只是觉得很失望。”

小姑娘这一番话，并没有让容珺觉得解脱，或是减轻任何痛苦及恶罪感。

失望二字，反而像是一把利刃，狠狠穿过他心口，疼得他脸色发白，眼前一阵阵发黑，从未感受过痛苦，铺天盖地没顶而来。

疼得他差点崩溃。

对他心灰意冷失望，远比被她憎恨还要可怕千百万倍。

“只是不喜欢你霸道与不讲道理，你不喜欢我出门，我就不能出门，你不喜欢别人看到我，我就得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。只是讨厌你生气时将门窗封死，把我锁着，哪里也不让我去。”

云娆忽然笑了下。

她笑起来依旧是那么温柔，却带着明显疏离与冷淡。

“容将军，当年你捡回来那个小丫头，已在前几日就葬身火海，这相府里，没有你要找人。我名字叫温娆，是温澜清双生妹妹，自幼寄养佛寺，近日才刚回京，我不认识你，也从来没见过你。”

“还请容将军为了我名声着想，莫要再做出这种让人误会事，说一些让人误会话，不要再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。”

她一鼓作气说完，转过身，头也不回说：“还请阿兄送容将军与七皇子出府。爹今日带我进宫，送我回来后，就又马不停蹄忙了一日，如今夜已深，莫要惊动他。”

云娆拉了拉温释月衣袖，弯眸笑：“大姐姐，我们一块将二哥哥扶回去好不好？”

温释月抬手，狼狈抹了抹眼。

就在她笑着，准备与云娆合力扛起温延清时，岑煊忽然上前踢了一脚昏迷不醒温延清。

他直接将人拎了起来，用力在他后背，重重拍了两下，往前一推：“自己回房。”

岑煊转头，冲着云娆道：“他没事，我待会儿送完他们，就会过去你二哥哥屋里，好好帮他‘看一看’。”

云娆怔怔地看着岑煊与瞬间清醒过来温延清，震惊说不出话来。

温释月顿了下，原本还带着些许难过脸庞，蓦然浮现阴森笑容，咬牙切齿喊了一声：“温延清！”

温延清没想到岑煊会这么不给面子，懒洋洋耷拉着眼，笑容无辜：“不是，姐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
说话同时，头也不回，健步如飞跑了。

“不是要解释？跑什么跑？温景德你给我站住！”温释月气急败坏追了上去。

云娆看着温氏姐弟逐渐远去背影，突然发现，她这个二哥哥似乎没看上去那么乖。

她以前不常出府，并不知道温延清在外名声如何，一开始，只以为他和容珺差不多，都是个温柔而又极有耐心人。

现在她觉得，她似乎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二哥哥才行。

容珺见云娆笑眼弯弯，用同样温柔眼神看着离去温家姐弟，眸光狠狠一颤。

男人舌尖咬出了血，下颌以肉眼可见速度绷了起来，眼楮血红看着她温柔而又灿烂笑颜。

原本碎成了块心脏，再次碎成了渣。

只要一想到云娆和她口中二哥哥，并不是亲生兄妹，他几乎要疯。

不止如此，她以后还会日日为他人绽放这样温柔笑容，他更是嫉妒得几欲发狂！

容珺以前总是笑着一张脸，情绪控制得很好，喜怒不形于色，今晚却半点也没做到。

他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，甚至被云娆一字一句牵动着。

岑煊最喜欢往敌人痛处与弱点插刀，如今容珺这么轻易将这两样亲手奉上，他自然不会心软放过。

他看出容珺眼底痛苦与嫉妒，轻轻勾了勾唇，冷声道：“你如果想让她更失望，你可以继续伤害她身边人没关系。”

容珺面色惨白，身形微晃。

陆君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：“就不牢烦岑大人相送。”

“子玉，我们走！”

他拽了拽容珺，容珺却仍像失了魂一般，动也不动。

陆君平恨铁不成钢闭了闭眼，附在容珺耳边，苦口婆心地劝道：“我听得出云娆心中还有你，只是你之前做那些事，真太过分了，她害怕想逃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“最重要是，她现在还好好活着，就像你常说那样，做人眼光得放长远一点，有些事，无需急于一时。你现在将她逼得越紧，只会让她更讨厌你。”

陆君平好不容易将人劝走，岑煊却抬眸看了眼容珺离去背影。

眸色晦暗不明，若有所思。

昨日岑太傅当着岑府一众奴仆面发酒疯，抖出了惊天大秘密，府中上下可说乱成一团。

有人觉得岑太傅酒后醉言不可信，却也有人觉得岑太傅没说谎。

因为岑大公子将岑太傅扶进房，安置好后，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，将众人召集起来，要他们管好自己嘴巴。

岑煊虽然只是府中大公子，但岑太傅早就将岑府一切交给他打理。

他行事向来雷厉风行，可昨日那么多人听见岑太傅话，他居然一个字也没交待，就连找管事过去说几句话也没有。

这代表什么？

这代表岑太傅字句属实，岑时卿真不是岑家亲身骨肉！

岑府年纪大一些奴仆，自然还记得十多年前大姑娘曾被掳一事，当时大姑娘失踪了将近一年，后来才被皇上人寻了回来。

没想到皇上根本没找到人，就只是随便强塞了一个小娃娃回来！

家主跟大公子都没有下封口令，这件事自然很容易就传了出去。

一开始是传到平日与岑时卿交好那些贵女口中，没多久，就在整个贵女圈里迅速地传开来。

要知道，岑时卿从小就是个盛气凌人主，以前旁人是忌惮着她家世，忌惮着她是岑府大姑娘，她不止有个丞相舅舅，还有个贵妃姨母，自然没人敢惹她。

如今得知她非岑家亲生骨肉，岑太傅甚至还扬言要将她远送江南，那些素日里被她欺负，早就看她不顺眼贵女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。

岑时卿并非岑太傅亲女儿这件事，很快就不止局限于贵女圈，很快就在京城各个角落流传开来，甚至是到了中宫皇后耳里。

这一日，凤仪宫内，太子恰好前来向皇后请安。

太子陆滕，俊美刚毅，斯文有礼，虽没能排上京城四俊，却也惹得京中无数闺秀们竞折腰。

他如今二十有七，东宫里，虽有好几位侍妾，太子妃之位却还未定。

今日何皇后召他前来，除了想跟询问他，几日后赏花宴邀请名单上这些贵女们，有没有他早就相中以外，还想问他，有没有太子想见，她却忘了添上之人。

太子请完安后，何皇后并没有急着开口说起赏花宴事，反而是问他：“不知太子有无听到近日坊间种种流言蜚语？”

太子为何皇后所出，虽自幼就不得皇上宠爱，却与何皇后十分亲近。

何皇后虽然说得极为含蓄，他却是一听就知道母后想说什么。

太子微微笑道：“岑时卿非岑太傅亲生女儿这件事，如今传得人尽皆知，儿臣自然知晓。更何况……”

他捧起手中茶杯，轻抿一口，淡声笑道：“母后早就告诉过儿臣岑时卿真正身世，儿臣就算消息再如何不灵通，也绝不会选她为太子妃。”

何皇后虽年过四十，却保养得宜，虽然不似温贵妃那般美艳无双，却也丝毫看不出岁月痕迹，依旧端庄美丽。

她摇头，轻笑了声：“难道除此之外，太子就没有听到其他传言？”

太子眸色微深，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杯：“母后可是说相府那位三姑娘？”

何皇后安静看着他，笑容和蔼，似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“儿臣是有听闻父皇要收她为义女，封为长乐公主。”

何皇后笑了笑：“何止如此，此次这位五公主，又要寄养在温贵妃膝下。”

太子想起明帝偏爱，眼中掠过一抹冷意。

何皇后轻轻一叹：“难道太子就不觉得，这两个流言有何可疑之处？”

太子略微沉吟：“确奇怪，温岑两家，为了岑夫人温氏病况忍了这么多年，怎么突然就忍不了？当年也没听说过温澜清还有个双生妹妹。”

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：“母后是说，那位温三姑娘，其实就是岑家失踪多年亲女儿？”

何皇后笑容略带惋惜：“本宫原想召她前来凤仪宫，瞧上一瞧，可惜你父皇一开始就交待本宫，在温三行公主册封大典之前，不许私下召见她。”

太子冷笑：“父皇倒是宝贝得紧。”

简直就宝贝那个从小在民间长大陆君平一模一样。

“说不定她真是父皇亲骨肉，只是碍于母后面子及何氏势力，才故意鱼目混珠说是温相三女儿。”

何皇后不置可否笑了下，抬手按了按鬓角，这时才说起赏花宴一事。

看着他眼神，有些意味深长。

知母莫若子，太子漫不经心说：“既然母后对温家那位三姑娘如此好奇，就将她加入赏花宴名单便是。”

何皇后满意点了点头，让一旁宫人在名册添加上温娆名字。

“母后若无事，容儿臣就此告退。”

太子知道何皇后在想什么，但比起那个温三姑娘，太子妃之位他还是更属意温澜清。

何皇后掌控欲太强，太子从小就不受明帝喜爱，他在宫中地位及背后势力，可说全靠何皇后扶持。

小时候，何皇后对他控制欲还没这么严重，但随着他年纪增长，随着他背后势力逐渐庞大，何皇后怕他脱离掌控，开始处处限制他。

就连原本答应过他，绝不插手太子妃之位这件事，也因为明帝突然收了个义女而作罢。

太子一想到他居然连自己太子妃都没有办法做主，都得听何皇后心意，心中便是一阵郁闷与不虞。

“对了，”太子离去前，何皇后突然开口，“本宫听说温贵妃今日召那位温三姑娘进宫了，此时前去御花园，也许有机会见上一面。”

太子觉得可笑，淡淡应了声，头也不回退出凤仪宫。

翊坤宫

在明帝再三催促下，礼部如今正如火如荼准备公主大典，原本一个月准备时间，硬是被明帝硬生生催到只剩十天。

这十天内，云娆要学礼仪规矩其实不少，温贵妃本不该在这时间召她进宫。

但那日岑时卿在东暖阁里说话，始终在温贵妃海中盘旋不去。

为了以防万一，她决定亲口询问云娆，而不是只凭岑时卿那些话就自己胡乱猜测。

没想到温贵妃都还来不及开口问，早上已经进宫请过安陆君平，这时居然又过来翊坤宫一趟。

陆君平看了眼云娆与温澜清，笑吟吟地说：“儿臣听闻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之后，就一直想见她一面，今日听闻母妃召她进宫，特来一窥其貌，母妃应当不会怪儿臣吧？”

云娆此次进宫，虽没有温斯年陪在身边，却也有温澜清陪着她。

温贵妃似笑非笑睨了陆君平一眼，又不着痕迹瞟了眼温澜清：“本宫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

温澜清听出温贵妃取笑，恶狠狠瞪了陆君平一眼。

陆君平无奈耸了耸了肩，甩开折扇挡在脸旁，避开温贵妃，朝她挤眉弄眼，张嘴无声说道：澜儿莫气，我也是受人之托。

温澜清才不理他，低下头时，整张小脸都气红了。

云娆没有错过温澜清与陆君平眉目传情，不由得忍俊不禁。

但她很快就想起一件事。

前世温澜清最后并没有嫁给陆君平，而是进了东宫，成了太子妃。

云娆见温澜清明显对陆君平有意，很快就想明白，前世她肯定不是自愿嫁入东宫。

陆君平想瞧一瞧自己名义上妹妹，并不是什么大事，温贵妃也只能无奈为他们介绍彼此。

有陆君平在，温贵妃也不好问云娆与容珺事，最后只草草闲聊了下，就让她们回去。

云娆知道陆君平刚才那句“受人之托”是指什么，离开翊坤宫时就已做好心理准备。

没想到是，在御花园等着他们，并不是容珺，而是太子殿下。

陆君平就跟在她们后头，看到太子出现，面上笑容虽然不变，目光却瞬间阴沉不少。

皇后广邀各家名门贵女，举办赏花宴一事，他早就知道，也知道那并非是一场单纯赏花宴，说是赏花，其实是想帮太子物色太子妃。

而温澜清，还是早在第一波收到请帖人。

太子一开始并不想听何皇后话过来御花园，直到离开凤仪宫前，何皇后身边嬷嬷无意说了句，温二姑娘似乎也陪着温三进宫了，他才又改变心意。

他想看人，原本是温澜清，直到看清楚温澜清身边那位温三姑娘模样，居然当初他想弄到手小丫鬟，容貌如出一辙。

“你便是温娆？”太子看着云娆，眼底尽是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。

太子偶尔会去荣国公府，云娆还是国公府丫鬟时，虽然没事不会到大厅，但总有离开飞羽苑时候，太子就是在廊间偶尔遇到她。

小丫鬟姿容艳绝，笑起来纯粹又干净，太子几乎是一眼就记住了她模样。

回宫后对其念念不忘，没几天，他就又拜访长公主，想把这个小丫鬟要到身边。

没想到，长公主却拒绝了他，还说她是容珺身边人，卖身契在容珺手上，她做不了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