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
说完之后，她整颗心瞬间像是被人提了起来。

云娆跪地垂首，屏息以待，只能用眼角余光偷瞄。从她角度望过去，只看得到黑色厚底皂靴和笔直修长一双腿。

偌大寝间静悄悄，唯有衣服摩擦时带出窸窣声响，容珺始终维持原本姿势，大马金刀坐在榻边，像是在整理被扯乱衣裳。

云娆原以为他会陷入沉默，或是发怒，或是不发一语将她扔回榻上。

没想到容珺很快就嗯了声，低声呢喃：“愿意听从安排……”

他略微沉吟，似在思索琢磨什么。

声音非常温和，甚至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笑意。

容珺没有思考太久，很快，云娆就听到他轻声问道：“不是说不想嫁人，只想跟着我？”

像是在问她，却又没等她回答就又将云笙喊了进来，让他将画像全都抱来。

云笙迟疑片刻，转身出去，将之前准备扔掉画像全抱了进来。

云娆看着云笙抱着那堆画像，微微怔忡。

容珺伸手将她拉了起来：“我之前确已替你物色好几名儿郎，虽都是寒门学子，品性却很是不错，大都是贡生，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
他随意拿起其中一个画像，在她面前摊开，掠过画像上目光似浸过冰水一般，冷淡开口：“他叫贺宇，年十六，小你两岁，还算生得清秀，身家单纯，克厉不息。”接着又随手摊开几幅，一个一个，耐心地说给她听：“这个方文浩与你同年，虽是长得粗犷了些，言谈举止却不野蛮，还算文质彬彬……”

云笙也跟帮忙将画像一一摊开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，更趁容珺没注意时，拼命朝她摇头使眼色，张嘴无声说道：千万别选。

全都挨个看过之后，容珺看着她：“喜欢哪个？”

语气淡淡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
言谈举止及周身气场，却隐隐发出一股冷意，眼底眸色深得教人看不透。

云娆并不是真想嫁人，只是想试探容珺，没想到他竟真让人拿这么多画像让自己挑选，心里登时又有些不确定了。

难道是她多心了？容珺并没有和她一样重活一世，只是从她没有被张妈妈捆走那时起，一切就渐渐不同了，这一次，他亲耳听见张妈妈对她说那些极尽羞辱之言，向来极为护短男人才会在长公主面前保下她，连带改变了心意。

云娆略为思量，很快就摇头：“都不喜欢。”

容珺颔首，暗藏着阴鸷寒意双眸，多了点温度：“云笙，再去拿。”

她愣了下，刚才就已经看了七、八个，没想到居然还有，容珺到底帮她物色了多少人？

云笙很快就抱着画像回来，抿着嘴，要笑不笑，表情微妙。

“就只剩这一个了。”容珺看着她，眼中仿佛有笑，却不显于色，“再没得挑。”

画像很快就在她面前摊开来。

云娆看着画像上清隽温润，眉眼含笑，手执玉笛，风流无尽俊美公子，微微错愕，双颊慢慢涨红起来，贝齿咬着红唇，含羞带嗔，十分漂亮。

云笙再也憋不住，笑出了声：“公子您瞧，云娆姑娘害羞啦，您看她脸，红得好似天边晚霞，定是喜欢极了，就这一个了。”

云娆红着脸，狠狠地剜了云笙一眼，再看向容珺，眼角眉梢全是被捉弄后羞赧与恼怒，透着嫣红脸庞犹如盛开海棠，美得极其张扬，艳丽动人。

她咬了咬嘴唇，不敢置信地问：“公子怎么能拿自己画像上来，您这是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戏弄奴婢？”

容珺看着她羞不可抑模样，眼中有温柔笑意：“怎么会，我只是让你自己选。”

他曲起手指，轻轻碰着她脸颊。

“那要是我刚刚就选了呢？”她不信。

他手顿了下，要笑不笑看着她：“那就先把你关起来，再弄死那个人。”

“什么？”云娆睁大眼，震惊看着男人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

他一双凤眸弯了起来，笑着将人揽回怀中：“开玩笑，你要是选了……”他忽然盯着她脸，瞧了半天，低声说：“我会跟你说，我改变心意了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张妈妈话点醒了我，即便有我为你撑腰，你出身依旧无法改变，在我看不到地方，他们极有可能会像张妈妈那样对待你。”

他声音温润又不失沉稳，富含磁性，咬字慢条斯理，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想信服于他。

还与她猜想不谋而合。

“……”

她怔怔地看着男人温柔笑脸，忽然分不清他究竟哪句是真，哪句是假，又或许，都是假。

容珺笑着揉了揉她脸：“既然你说要听从我安排，那么从现在开始，好好待在我身边。”

“那为什么一开始要……”云娆还想问他，为何当初如此坚持嫁掉她，国公府大管事就已经来到飞羽苑，请容珺移驾祠堂。

容子扬在外头躲了一天，直到天黑才回国公府。他一回来，容珺也一并被荣国公叫到祠堂罚跪听训。

长子酒醉误事，犯了家规，幸了丫鬟，不肯将人发卖或打死，宁可受家法也要把人留在身边。

次子酒醉闯祸，在太子眼皮子底下，强占太子外室，闹到最后，只能将那名清倌人收为通房。

家规荡然无存，荣国公为此大发雷霆，亲自执杖，两人一一受了家法。

“你闯下大祸犯了家规，你母亲好心帮你处理，你居然还敢对他身边妈妈动手？逆子！是不是以为自己立下大功，就可以目无尊长了！胆大妄为，无法无天了你！也不想想你母亲身份何等尊贵，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中，你可知会有何后果？你……”

荣国公一边打一边骂，最后双目赤红不已，气得说不出话来，月白长衫已经溅上不少鲜血，没想到受罚长子依旧拒不认错，更无一声哀嚎，荣国公不禁怒上加怒，一杖重过一杖。

容珺到底在沙场搏命厮杀多年，十个脊杖下来，虽是皮开肉绽，鲜血迸流，依旧跪得挺直，岿然不动。

被迫看着主子受罚云笙却已泪流满面。

而容子扬，长公主虽对他严苛，却是从来舍不得打。荣国公就更不用说了，他疼这个小儿子，比疼大儿子还要多，否则也不会将世子之位传给他。

容子扬犯错比容珺大上许多，荣国公自然不可能轻饶，只是打时候，虽然气得青筋直跳，到底没在下人面前破口大骂，给他留了点面子。

荣国公下手力道不轻，容子扬可说从来没挨过罚、受过苦，这第三杖才刚打下去，就痛得直接昏死过去。

长公主从宫里回来之后就病倒，已经请了两次太医，听见容子扬被打得晕过去之后，又让人去请了第三次，还与荣国公大吵一顿。

但与其说是大吵，不如说是长公主单方面责骂荣国公，当时容子扬已经被抬回自己朝阳阁，容珺还跪在一旁。

这荣国公与长公主之间，其实有一段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。

传闻长公主年少时对荣国公一见倾心，倾慕非常，一心想嫁他为妻，只可惜，荣国公当时已有妻小。后来容家出事，荣国公元妻不幸撒手人寰，长公主为了帮当时还是世子荣国公渡过难关，不顾他已有一个六岁儿子，不惜下嫁做续弦，荣国公终是被她痴情所打动。

佳话是真是假不知道，但两人成亲十多年来，确鹣鲽情深，彼此从未红过脸，国公府下人们还是头一次见长公主发这么大脾气。

荣国公是个文人，下手力道再重，那也是重不到哪里去，他也没想到小儿子会这么不禁打，只能无奈站在原地挨骂。

长公主说到后来眼眶微红，似要落泪，荣国公鲜少见她如此，霎时方寸大乱，完全忘了长子还跪在一旁，就将人揽进怀中，哄劝连连，见她终于冷静下来，才有些不确定地问：“太子为珺哥儿摆宴接风，结束之后两个哥儿接连出事，可是太子他……”

荣国公面色凝重，欲言又止。

长公主不发一语，只是面容哀戚看了跪在牌位前容珺一眼，轻轻摇头。

荣国公顺着她目光看去，微微一怔，似乎这才想起长子还在。

“好了别气了，我们先去看子扬究竟伤得如何，之后再慢慢想办法……”荣国公目光复杂别开头，边说边揽着长公主离开祠堂，也没交待容珺究竟要跪到何时。

容珺听着渐行渐远脚步声与谈话声，眸色渐渐暗淡下来，变得晦暗不明，直至死气沉沉，空洞无光。

待荣国公终于想起长子还跪在祠堂，让人将容珺扶回飞羽苑，已近子时。

云娆原以为自己也难逃责罚，一整晚都提心吊胆等着，却始终没等到国公爷命人来捆她，只等到浑身是血容珺。

容珺离开前有令，不许她回原本屋子住，她就跟前世一样，无处可去，只能乖乖待在他房里等他。

饶是云娆早就习惯等待，也没想到会看到云笙扛着满身是伤容珺回来，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。

“公子这是怎么了？怎么会伤成这样？”

云娆忙不迭地走上前，伸手帮云笙将人扶进来。

“公子他还不是因为──”云笙双目通红，张嘴就想说个痛快，却被容珺一个冷冽慑人侧眸给逼了回去。

“因为什么？”云娆困惑看了云笙一眼。

被主子使了眼色警告，云笙哪还敢多嘴，直到容珺上完药，换好一身干净衣裳，再没多说一个字。

伤在背上，显然是受了家法，云娆垂眸，百思不解。

难道云笙刚才是要说，容珺是因为她才受家法？但这不可能，她虽不知前世容珺是如何说服国公爷及长公主，却记得很清楚，容珺前世没有受家法也没有挨打。

容珺上药时，云娆也在一旁帮忙，男人背血肉模糊，那模样让她想起了前世自己，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，完全感同身受疼。

她忍不住问：“公子到底挨了几杖，怎么会伤得这么重，还是让云笙去请太医来比较妥当。”

容珺见她替自己上完药之后就站得远远，难得皱起眉：“站那么远做甚？过来。”

他伤并不轻，云娆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，低着头来到榻旁。

“坐下。”

云娆刚坐下就闻到一股血腥味，抬眸仔细一看，容珺背上仍在渗血，甚至染红了刚刚才缠紧白布，就连额间也全是冷汗。

为何如此严重还不叫太医？清欢苑和朝阳阁都叫了几次太医，怎么就不知道让太医看完世子，也叫太医过来飞羽苑看一看容珺？

“公子，得让云笙请太医过来，这样不行，您再这样下去会出事……”云娆心中诧异，边说着，就要起身喊人。

容珺倏地拉住她，耳根微微红了起来，晦暗眸子更是瞬间变得亮晶晶，眉宇间甚至隐有罕见愉悦笑意。

“担心我了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