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中旬,正是长安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。三伏天的暑气已经完全消散了,秋风温柔地抚摸过大地上的每一条伤痕,仿佛有天神赐予的魔力般,让树叶都甘愿落下,在三辅大地的沃野上铺成一层金色的绸缎,鹿群们在其上飞奔,就发出“呲呲”的绵脆声。
农人们见此也觉得安详,他们的愿望无非就是这样,风调雨顺的时候,他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直至自己生命的秋季到来,儿孙满堂,麦谷满仓,然后在榻上静静地躺着,等待落叶归根的那一刻。
只是战乱和灾年时常搅乱人的美梦,继而令人颠沛惶恐。人生在世,总有这样那样不如愿的事情,这也是没有办法的。
但好在终于要结束了。
袁绍授首的消息已经传遍关中,其首级也将在各郡国间传展。纵使随后又传出了兖州牧叛乱,北上河北的事情,人们都也没什么忧惧。一是这种事情太多了,大家早已听得麻木,二是地隔千里,实在难以影响到关内。而人们所能看见的,是自河东西河等地征调的浩荡大军,这令百姓们兴奋,他们看着这漫长无际的队伍,都感叹道:“这恐怕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了。”这么想着,许多人又为自己不能亲眼见证而感到惋惜悔恨。
但这些与董白全不相关,她完全不在意这些。
不知不觉,她随着蔡邕已生活了六年,已是二十三岁的女子。春去秋来,她的身材变得婀娜,面容也出落得更加秀丽,连气质也更冷清了。也不知是否是常跟蔡邕读书的缘故,她身上的贵气渐渐收敛,反而多了些不食烟火的清气,眼眸也因此变得朦胧,像含着云霭一般。纵使终日披着面纱生活,但偶有路人一撇,便仿佛自己被清水浸湿了,因此不难猜测她是个极为出挑的美人。于是在长安城南渐渐传出流言,说蔡公阁中有绝色,艳冠倾城。
这倒给蔡邕家带来了些许人气。诸如杨震、申屠蟠等朝中公卿都来蔡府中拜访,说想给家中子孙安排婚事,与蔡氏结成姻亲。蔡邕非常为难,他早已把董白当作自己的女儿,但又知她身份敏感,便去问董白自己的态度。董白答说:“我本是董氏女,朝中多有人得见,若得出嫁,怕为人识破,平白为大人招来灾祸。”
蔡邕得言,便把婚约都推掉了。不过他心中知晓,义女的理由只是推脱在如今的长安,便是她回归本名,也无人敢多言语。毕竟有女婿庇佑,旁人能说得什么呢?少女的心思,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。
董白当然知道。自此之后,她外出的时日越发少了,整日都待在院子内,要么读书,要么做女红,要么就在院中种花。尤其是种花,蔡府两进的院子里,她在院角植有梅树,院前植有桂树,藩篱间种有牡丹,就连院墙上也爬满了朝颜(牵牛花)。如此一来,蔡府无论春夏秋冬,季季都有花团锦簇,故而周围人也称蔡府为“流芳园”。
最近的时日里,她在后院里种的木槿开了,花种是去年种下的,今年活有七株。本以为栽培尚短,今年已不会开花。孰料在八月的时候,枝杈里竟吐出几朵或白或红的花苞来,这令她极为高兴,便叫来蔡邕一起赏看。蔡邕对着木槿花看了一会,又看了董白一会儿,捋着胡子笑道:“这般好的花,应该让庭坚来一起同赏才是。”董白低首说了声好,回到房中对镜自照时,才发现耳根都已红透。
但她很快失望了,这倒不是因为陈冲没有来。陈冲一向准时,派苍头传过口信后,次日巳时两刻的时候,陈冲就已然来了。只不过他并非一人来的,随行的还有他的长子陈时。
陈冲进来时,正撞上董白的眼神,他露出歉意打扰的笑容,而后把背上的陈时转抱到怀里,对她说:“小子吵着要来,结果走到半道,竟又困了,我先找个地方让他睡一会。”
就在见到他的这一刻,董白觉得仿佛有什么碎掉了,以至于她不知所言,浑身都在发抖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缓过神,而陈冲已与蔡邕在一起用膳谈话了。她插不上话,加上心中低落,很快便回到房内,对着镜子缓缓发呆。
发呆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漂泊,思绪随涟漪起伏良久,却又分毫不移,湖面下的潜流更是如此晦暗难明。她对自己说:我在期盼什么呢?本来就是如此。可这么说着的时候,听到屋外两人谈话的声音,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,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。
陈冲与蔡邕进了后院,在院中的木槿花丛前站住了,而董白则停驻在走廊间,刚好可以听到翁婿两人谈话。
院中的木槿只开了二十来朵,但在簌簌的黄叶中显得极为显眼,并放出一股特有的甜苦香味。但陈冲却不看向已盛开的花,而是抚摸着一朵白色的花苞,对蔡邕说:“孟德此去河北,我是真的没有想到。派边让往关东分权,我知道会有些间隙,却不料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。”
原来说的是曹操叛出的消息,董白又听蔡邕说:“庭坚不必自责,利欲之前,又有几人能等闲视之?贤如周公,也要恐惧流言,不就是因为人人羡权吗?”
听到这里,董白看见陈冲露出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哀容,仿佛是说中了心中痛处,又听他叹说道:“确实如此,古往今来多少事,非权不可为之。庄周放浪形骸,也无非是知事不可为,故而行为己悦,且过且歌。”
蔡邕吃了一惊,毕竟陈冲向来都以积极面孔对人,出此消极之语实数少见,他不得不继续劝慰道:“曹操狡猾,但也成不了大事,他谋事不秘,兖州又多有忠臣,不过几日,消息就传到朝廷。而元常也来信说,他拿下了涉国,可见河北人心也不安定。玄德此次出关,挟朝廷大义,拥三十万大军,必能取胜,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”
陈冲勉强笑了笑,回说道:“也许吧。”
到这个时候,董白听见两人沉默了一会,都没有话可说了。但她想着陈冲方才的话语,没来由地将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相比较,她想:他仍旧与从前一样。
还在想着,她忽然听到蔡邕问:“你怎么看阿白?”
董白见陈冲愣了一下,没有回话。
蔡邕也伸手拿住一朵粉色的木槿,悠悠念道:
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。将翱将翔,佩玉琼琚。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。
有女同行,颜如舜英。将翱将翔,佩玉将将。彼美孟姜,德音不忘。”
这是《诗经·郑风》中的一首诗,大意是一位少年机缘巧合下能与一名少女同车,他见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华花一般美丽,于是他又与少女一路同行,觉得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英花一般娇媚,故而念念不忘。诗中的舜华、舜英,便是木槿的别名。
蔡邕顿了顿,对陈冲说:“阿白在院中种了这丛木槿,又暗示我请你来赏花,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。”
董白已然霞飞双颊,她不料自己的心思竟被义父看得这么明白,一时胸中惴惴。但她更在意的是陈冲如何回答,便强忍住不安,在墙角静静等待。
陈冲沉默了一会,踟蹰说道:“木槿花期虽长,但对一朵花而言,只是朝开暮落,一日芳华而已。白姑娘为我耽误至今,我其实是知道的,情深义重,实感有愧……”他稍有犹豫,说道:“只是我与阿琰恩爱如初,我若背之,更是不安。何况……”
他最后说:“我毕竟还大她十六岁。”
说到这,陈冲听到一声脆响,与蔡邕同时回过头去,只见到墙角倩影一闪而逝。两人不由得露出苦笑,他们都知道她听见了。
相顾无言下,陈冲只得与蔡邕又说回现下的局势,刘备已决意出征,后日便是出征的日子,作为三朝元老,陈冲希望蔡邕能为此行写一篇檄文,蔡邕自无不允。
两人再走回前堂时,发现董白竟就坐在堂内。少女拿着一只银制的铃铛,逗弄着陈时。陈时已经七岁了,正是好奇的年纪,见到这铃铛做工精巧,拇指大小却纹有浮云游龙,不由得十分欢喜,拿在手中拨弄着不肯放下,董白便将铃铛送给了他。
陈冲知道这是董卓留下的遗物,本不想收下。但看见董白刀刻般的眼神,他也不知该如何拒绝,只好替长子谢过,说来日再赠回礼,就给正习读的董曜送些书吧。
很快就到了分别时分,陈冲与蔡邕在府门口告别。
蔡邕看他位极人臣,却一直独来独往,不由生出几分担心,对他说道:“世上多有小人,不可不防,你身边也要多几个侍卫才好。”
陈冲本想拒绝,但想到曹操一事,也知道泰山说得是正道,便颔首称是。
转头要离去时,他又瞥见一道眼神,随即很快消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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