泗水之战后,转眼间冬雪消融,已是炎兴四年的春天了。
二月的斜阳仍是淡黄的,静静地染在长安渭水的波纹上,倒映着车马行人不断的东渭桥。这桥在长安厨城门北面,横跨在渭水之上,是长安沟通渭水南北的三座主桥之一。因这座桥的桥基是用大青石所制,在桥南桥北皆有石墙可供题字,故而过往的士子都喜欢在此赏月题字,遂成为长安一景。
不过这都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。自世祖定都雒阳后,长安无可避免地陷入衰落,对五六年前的长安人而言,中宗时的长安繁华好似只是一场无痕的幻梦,只有在满是墨迹的渭桥青石前,他们才能找回些许痕迹。
可陈冲入主长安后,长安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西京,曾经人马稀少的渭桥,如今再次为人流所占据,文人凭吊牢骚的青石又有了高官名士在上题字,曾经在传说中消逝的五陵岁月,此时又好像复苏了。
现在有一个大约四十年纪的儒士,牵着马从桥上缓步走下来,微微停顿,见到有一群穿着儒服的青年正簇拥在桥南青石前,装模作样地挥袖颔首,一时有些好奇与好笑,不禁靠了过来,看看他们在对什么比划。
他靠过来时,有几名青年看见了,但他们并不在乎,或许其实心中更为兴奋。只听得其中一人用不服输地语气说道:“这几人中,蔡公的字显然最上,你看他疏时似垂柳,密时若蚕头,字字不蔓不枝,远观清新可爱,哪是其余诸公能并论的?”
另一人则说:“蔡公字迹固然可贵,但何如张公?张公这手章草浑然天成,不止于一字之美,而工于全篇,恰似流水曲觞,上下牵连,灵韵自在,其中笔法奥妙,恐怕常人难明啊!”这言语里夹枪带棒,顿时激起他人的不满,竟逐渐由争论演变为争吵。
儒士听出来,原来这群青年在争论书法,便将马匹系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上,绕过人群,直接去看青石上的字迹。历经数百年的风霜洗礼,等人高的青石的表面仍显粗糙,但凸出来的几条石纹却显得圆润了。一眼扫过去,儒士看见几副较新的墨迹,显然是同一时间写的,靠近一看,原来是几首诗。
他看第一首,其曰:
“欣酌明月饮,对笑九州才。
春风欲解剑,余雪尚浮怀。
河渭鸣三辅,赤霞照故台,
别后侍清夜,猛士志常在。”
诗也就还好,但是其字如龙游浮云,自有一股潇洒风流,令儒士不禁连连颔首。而后他往下接着看,其下几首多显得一般,只有最后两首显得别具一格,值得一看。
其中一首字如春燕黄柳,小巧古朴,其诗曰:
“原坐长林下,采榛即涧游。
数把野梅子,与君插满头。”
此诗意中几无铜臭功名,自非常人境界。儒士心中赞赏,而后看向最下一首诗,诗文曰:
“驻马旧林晓,沾露五更衣。
楚月照江汉,秦使上陇云。
春分寒律动,霸陵杯酒新。
何以予君子,敦煌忆旧人。”
此诗与第一首相应和,但笔墨却远不如第一首诗的潇洒灵动,反而一板一眼,运转中尽是锋芒,论谋篇布局,都令人过目难忘。
看完诗,儒士再读石中最上方的题记。原来是在一月前,约春分时候,凉州韩遂诸贼引兵攻北地,与凉州牧吕布对阵于青山。此战吕布大胜,斩首四千级,故而命别驾从事张昶前来朝廷报捷。司隶校尉陈冲得闻捷报,欣喜非常,遣使赏赐凉州之余,又亲送张昶至桥前,在此设宴对酌。随行的还有蔡伯喈(蔡邕)、孙叔然(孙炎)等公。酒至酣时,张长史请诸公在桥石上赋诗送行,诸公自无不允。
其中“欣酌明月饮”句乃张昶所写,“原坐长林下”句乃蔡邕所写,“驻马旧林晓”句乃陈冲所写。儒士看罢转身,身见后的青年还在争论,这不禁让他失笑,心想:若是在二十年前,恐怕我也在他们其中罢。
他悠悠解了马,见不远处有店家在贩卖胡饼,香气扑鼻,这才想起来尚未用过午膳,便上前坐了一席,找店家要了一块胡饼一碗鸡汤。
店家递上来饭汤时,看他给的还是老五铢,不由笑道:“先生是关东来的吧!入关时没找均属官换新钱吗?”
儒士笑回道:“当时换的人太多,队伍太长,我带的钱也不多,就没换。不是一路来都还能用吗?”
店家掂了掂手中铜钱,洒进一旁的钱罐里,说道:“能用是能用,但比新钱要贵些。不过看样子,先生是第一次来西京吧,俺也就不多收了。等会你入了城,可以去西市找均输司,这边没什么人排队。”
儒士道了一声谢,便开始用膳。此时已是未时两刻,早过了膳时,店中食客也只有寥寥三四人,店家一时无聊,便和儒士谈起城中趣闻。
除去年初的大捷外,一月末的时候,还有一件大事:益州牧刘焉遣使送来一头白虎,说是去年十月于绵竹所获,是天降祥瑞,故献于天子。天子得见后极为欢喜,为此特地祭告太庙,并下令使白虎展于太液池。全城百姓得闻后,皆往观之,无不啧啧称奇。
说到此处,店家对儒士笑道:“去岁接连报捷,又有祥瑞降世,看来来,国家一统的时日恐怕不远了哩!”
儒士“哦”了一声,不动声色地反驳道:“如今青徐二州未平,河北归心不定,店家说早了吧!”
店家并不扫兴,反而像是被挠到痒处般,说道:“自从泗水大捷以来,像先生一般来京的关东人士每日都有,诸如远走辽东的华歆华君,隐居多年的申屠蟠申屠公,都也入京安居。人心所向,早就分明了,怎么会言早呢?况且,任那些反贼如何负隅顽抗,总也胜不了朝廷的。”
儒士听得有趣,问说:“何以见得呢?”
店家笑道:“世上名将,自皇甫车骑死后,莫非还有超过陈使君的?”
儒士默然片刻,随后说道:“确然,自我在雒阳太学见过龙首,已过了十几年,确实还无人能胜过他。”
店家不料他自言见过陈冲,顿时狐疑不已,儒士见他模样,解释道:“那还是光和年间,龙首在太学任职博士,我则在太学求学,那时他年方十七,我大他五岁,却在台下听他讲学呢!”
店家顿时释然,态度也客气了许多,感慨道:“那先生是关东的大家子弟吧,来京也是求官的?”
儒士闻言自嘲一笑,答说:“确实如此。”他已吃饱喝足,向店家抱拳谢礼,便开始起身收拾包裹,去店外牵马。
临行前,店家问他:“先生既然去过东京,却不知繁华何比西京?”
儒士扫视左右,回答说:“人烟稍少,不过相差仿佛,只是东都驰道上,有大车往来不断,麾盖如遮如倾,西京却只有些许轺车,真是怪哉。”
店家闻言并不失望,反而自豪说:“那是陈使君处政简朴,又严行检财,去岁年末的时候,一连查出十一个二千石贪官,并将他们尽数除职,朝中那些高官据说食不安寝,只怕衣服上没多几个补丁,哪里还敢乘大车......”
未听店家把话说完,儒士已翻身上马,向厨城门处行去。他并非不在意此前的所见所闻,相反,根据方才的言语,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思量此时的朝局,从中辨析关键。忽然间,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,这让他瞬间打通了所有关节,以至于露出一个晦涩难明的笑容。
“天下将宁吗?”儒士低声自语,随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,也不知道在笑谁,他说道:“不,还远得很哩!”
而后,他立刻策马到城门处,验明路牒,又问清了到太学的道路,便沿着章台街一路南行。章台街贯穿整个长安城,可供八车并行,但因为沿路多有勾栏妓院、赌店酒坊的缘故,往来人群熙攘,即使道路宽阔,儒士也难以速行,十多里路,他走了近两个时辰,才穿过安门,直抵城南龙首原。
自安门往东走三里,儒士便看见长安太学所在了。与雒阳太学不同,长安太学并无翠竹丛丛,泉径幽幽,反而是苍柏成荫,奇石成林,儒士从中穿行,可见不少新建的小亭里,些许学生正持卷吟诵,书声不绝,仿佛世间陈杂,都与他们无关。
待一名学生从他身旁走过,儒士将他拦下,并请问一人的府邸。学生听闻是博士的故人,自然不敢怠慢,当即领着儒士往太学里走。
过得半刻,《韩诗》博士崔琰打开府门,看见阔别多年的老友站在门前,一时激动得失语,良久才问道:“公、公仁兄,你不是去河北了吗?几时来得长安?”
董昭拍着马背笑道:“我刚来西京,无处落脚,也没有钱财,想在季珪家里讨口饭呢!”
崔琰忙把董昭迎进门,心中感慨之余,又戏谑道:“你董公仁如今名震河北,单凭你这颗脑袋,还怕换不来千金吗?”董昭闻言,一笑了之。
这几年来,袁绍麾下名臣鹊起,朝廷多有知晓,诸如沮授、田丰善谋,郭图、荀谌善计,但真说起治理地方,玩弄权术,无人能超过眼前这位董昭。
初平二年时,袁绍继任冀州牧。州中多有大乱,其中又以魏郡为甚,各县约有乱事二十九起。董昭上任魏郡太守之后,发政令四十七,斩首两千级,二月之间,各县悉平。其声名之大,朝中也有耳闻,称其有虞诩之智。
按理来说,董昭在袁绍麾下,前途光明,正当心腹之任。怎会在今日远来长安?崔琰满腹疑问,但还是为董昭摆席设宴。
孰料待两人静坐之际,董昭忽然道:“季珪可愿为我引荐?
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