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虚幻常变,人心诡谲叵测,这本是人人皆知的事情。但千年岁月过去,多少真相止于死者之口,多少隐秘埋没于史家之笔,这其中曲折虽非是常人所能知晓的,却也是是人所感怀悲哀的。
临淄之乱的本末也是此例。
更苍二年时,更苍军先攻占徐州,又收服黑山军,随后占据兖州,虽小有挫败,但拓地千里,声势滔天,天下终究无人能比。便是百战如陈冲也不敢断言速胜,便是望隆如袁绍,心中也多有忌惮。天下只道更苍军占据三州之地,握雄兵五十万,正是如日中天继续进取的时刻,可孰料在七月初,忽然发生了临淄之乱。
后世对于临淄之乱的描述实是莫衷一是。因其涉及人物极多,爆发又过于突兀,其中的谁是谁非更是难以论述。但其影响之大,影响之深,却又为世所公认。故而笔者写到此处,也不得不抽丝剥茧,如实为人记录。
自刘备率东平军入并以后,青州空虚,黄巾趁势复起,重新占据青州一带。但自张角授首,张宝张梁为皇甫嵩所杀后,黄巾余部各自混杂,无有一人能够统帅群力,威服众心,以至有彭脱出走之事,直至复起之时也是如此。
张饶与张角本是远亲,在张梁死后,张饶继任黄巾道首。但几岁以来,张饶试图尽收各部兵权,但终究不能服众。恰此时,琅琊王世子刘熙自琅琊入齐国,自荐于张饶,建言其效仿绿林刘玄故事,与其共谋天下。
刘熙,本琅琊国世子,好读书,习骑射,以朝廷无能,而自比为田单、赵武。当年田单处灭国之际,以火牛计大破燕军,而恢复齐国基业,赵武遭灭门之祸,以致为孤儿,而后又重兴赵氏,位列上卿,执政晋国。这二人皆是复国兴族之豪杰,而刘熙以此自比,可见其志在九霄,非类凡人。
与张饶盟约后,张饶于临淄召集黄巾各部,历经二旬,终于说服管亥等人,共尊琅琊王为主,投桃报李,琅琊王一旦得有天下,当尊太平道为国教。双方谈妥之后,刘熙自引黄巾军入徐,遂破泰山、琅琊,令其父刘容建制称帝。
临淄朝廷政局由此而分内外。太子刘熙主于内,招揽人才,建制立法,联络名士,皆其作为,被誉为洞明太子。而大将军张饶则主于外,协调黄巾各部,纵横捭阖,攻城略地,调兵选将,皆出其计较。双方内外相得,才在两年之间成就如此伟业。但世人却不知,刘熙乃是建制元勋,而道琅琊王父子是被贼军所获,称帝乃受迫耳。
只是时过境迁,征战日久,朝中局势也生出些许变化。更苍建制之初,刘熙在临淄内居中调节,稳定政局,扬名平怨,不可谓不居功甚伟。但如今临淄坐拥三州之地,临淄天子的威信却没有伸张,反而是大将军幕府逐渐做大。
自建制以来,张饶收揽人才,先得鲁肃刘晔等淮南俊杰,而后又招揽韩暹、杨奉等西人入麾下,其势渐不可制。徐州之战,本是管亥之功,可张饶先派白波军入下邳,又再三征召青徐名士,以高位收服臧霸昌豨等泰山贼,徐州几为其私地。
除此之外,张饶又借与袁绍盟好之际,先互遣人质后,而后相互结亲。袁绍长子袁谭娶张饶长女为妻,张饶长子张邵娶袁绍长女为妻,自此双方往来信件不断,以至于袁绍使者从不入朝,只入张饶幕府的怪象。
临淄太子对此不是没有发觉,故转而扶植管承管亥兄弟,以维持朝局平衡。出军兖州,便是他力主管氏兄弟为帅。但兖州一战,管亥管承虽占据兖州,但事后论功时反而是无功有过。
毕竟管承围东缗、昌邑不成在前,反为关羽解围,管亥防守原武在后,又为段煨所破。可谓是道胜而力逊。张饶借机发挥,将管亥、管承二人降职,将兖州之地赠予张燕。
张燕初入朝廷,观察政局强弱,判断出张饶稳占上风,便日日遣使去张饶府上商议要事,以示黑山军归顺大将军之意。
到更苍三年五月,除去临淄城中,张饶已基本掌控三州各郡大权,朝内百官无不仰其鼻息。临淄城中已经有传言说,大将军已隐隐有更换禁军,取缔京畿的想法。
临淄太子由是坐立不安,他思量多日,终在朝会上提出一策,他欲拔擢张饶府下军师刘晔为执金吾,外派原执金吾华歆为徐州刺史。刘晔为宗室,也是张饶智囊,若拉拢为朝廷所用,则可削减张饶势力。而华歆为徐州刺史后,可趁机拉拢白波军,再领军攻打扬州袁术,但有所得,便能宣扬帝室威名,一来一去,便又能使朝局重归平衡。
只是想法虽好,但张饶却寸步不让。在朝会上,张饶将临淄太子提议尽数否决,并提议太子“屈身守分,以明圣德”,而他身为臣首,必将“翦除群凶,隳灭诸小”。朝会之后,张饶越过朝廷,将城门校尉、北军中候等要职换为幕府中人,只有卫尉、执金吾等宫中禁军尚在刘容刘熙父子掌握。
事已至此,张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,政局的内外平衡也荡然无存。临淄太子私下里与近臣密谋,以为事不宜迟,必须效仿桓帝诛梁冀故事。
当年大将军梁冀掌权二十余载,究极满盛,威行内外,百僚侧目,莫敢违命。桓帝每日但恭己而已,不得稍有亲政。为诛杀梁冀,桓帝便暗植亲信,以常侍联络禁军,忽然发兵包围梁冀府邸。继而收归兵权,进灭梁冀全族,桓帝由此亲政。
更苍三年六月,临淄太子传信于大将军府,自称欲与大将军联姻,迎娶大将军第四女,而使朝局平复,并借此邀请大将军入宫。张饶闻言既是高兴,又心有犹豫,转而问刘晔的意见。
刘晔说:“明公今已示大业之望,有鹰扬之意,最是令王者忌讳。太子素有大志,又有令名,如今竟不生怨,岂不怪哉?”
张饶则笑道:“今大势在我,州郡上下,军中各级,无不属意于我,今能克有三州,也是我之功劳,太子是有智慧的人,他纵然生怨,也不得不识时务啊!”
他顿了一顿,又说:“我所犹豫的,是他到底会生怨,我嫁阿暖于他,夫妻之间并不恩爱,恐非善事啊!”
刘晔也不反对,只是建议说:“若要与太子相会,不如再稍等时日,待明公换去宫中禁军,再去不迟,否则太子起意,明公恐有垂命之危!”
张饶沉思片刻,摇头道:“不必如此,太子明晓时势,若我身死,他几人又安能得活?不过见一面而已,不必小题大做。”说罢,他继而喃喃道:“若太子心有怨怼,阿暖是嫁,还是不嫁呢?”
如此说着,张饶乘车入宫,与临淄太子会面于新成的明光殿。孰料一个会面,刘熙便派人将张饶拿下,不等张饶言语,刘熙又派宫中羽林军千人去包围大将军府邸,派陈登领千人去封锁城门。
张饶入宫时,刘晔便察觉出不妙,派密探在城门处打探消息。这时看到宫中忽有武人奔出,立马反应出不对,于是联系好友鲁肃及十数名属官,赶在包围前,手持印玺夺门而逃,往东十里直奔入东安城内。
东安城内此时约有万余步卒,且皆是张饶部众。刘晔知道时间紧迫,当即以大将军印信,号令东安军迅速返京。
此时下起了大雨,天地一片昏暗。刘晔却不敢稍息,领军冒大雨返回临淄。雨声如震,万人行军的声音都被掩盖,等他们叩敲临淄城门时,陈登才发觉。当天又有暴风鼓怒,水汽漫天,陈登率宫卫射箭,却不得命中,士卒见敌军势大,也纷纷散去,陈登逃离临淄,而刘晔得以重回临淄。
只是此时临淄却已大变,太子已擒获张饶全族,其大将军官署千余人,也尽数已收揽宫中。接下来,太子只须逼张饶传信全国,自认罪状,便可收归大权。
可张饶身处囹圄,身骨却极硬,无论太子如何拷打逼迫,都坚决不肯认罪,并自称若太子杀他,三州士卒必然全反。恰逢刘晔率军围攻皇宫,太子只能以张饶性命为胁迫,令刘晔休兵。而后更以高官许诺,若刘晔倒戈归顺,可封为大司马。
刘晔只回十字:“汉室不可兴!民意不可违!”于是加紧攻城。
眼看手下坚守不住,自己又无路可逃,刘熙愤懑不已,下令将张饶一族尽数屠灭,又将派人手持铁棍,棒杀那些追随张饶的贼臣,一时间宫内哀嚎不断,仿佛群鬼入狱。
由此,更苍大将军张饶被杀,临淄太子刘熙自杀,临淄天子刘容被废,司空徐和亦在乱战中身死。事后,刘晔通信管亥管承兄弟进京,管氏兄弟本在平原整军,得知此晴天霹雳,急忙率军返回临淄,两人主持大局,改立刘容次子刘超为帝,改元黄初。
短短一日之内,临淄朝廷为之一空,三年来招揽的菁英才是沦为枯骨,而一统天下的雄望,也在此时化为乌有。临淄百姓看兵士与尸骨在城门与宫门之间往来,不禁发出悲叹:
“张大将军有雄才,洞明太子有奇胆,两人相辅无间的日子,就仿佛在昨日,可如今却一起下了黄泉。这三年有了膏粱黄酒,还以为可以长久,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。”
“在这个位置前,到底有谁能够善终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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